蛤:)

多读书

刺客x影卫

【一】

三九严寒天,料峭吹酒醒。

最后一片树叶“嘎”地折煞在雪地中,没法飘零,也没法流。

归宿也不过如此嘛,从高高在上、随风摇曳,到零落成泥、一动不动,动不动,不动,动……下方的雪堆“沙沙”地轻摇两下,应景地动了。

一个人虚弱地拨开积雪探出头,看清了四周,心情仿佛日了狗。

“爸爸,爷爷,爹!——”他绝望地呼喊着祖宗的名字,连喊重了都没发现。

因为他是一个刺客,雇主是房东,目标就是包租妹,反正都是一家人。

然而就在刚才,猝不及防一场小雪崩,还没等他来得及伸出九阴白骨爪,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而响叮当之势飞出两枚绣花针,“包租妹”就跟丢了。

刺客垂下眼,盯着满身濡湿,紧了紧拳又松开,最终只好无奈叹口气,当然是选择原谅它咯……

可惜刺客是天生丽质,狼狈之下并不显得清心寡欲,反倒更像是美人出浴。

一个打挺站起身,装模作样一整衣冠,肃然地自摸一遍全身确定暗器一个没少,便施施然抬步,循着感觉往前走。

【二】

松枯倒倚,月落乌啼。

远望西南晚景,只见暮色行将四合,未尽贪欢的游虫正心不甘情不愿地伏在石块的罅隙中,沐浴着最后的光华,仿佛在等待空中飘过一片筋斗云,裹挟一声“去也”,才能安安心心入土为安。

谁料,头顶“咔”的一下,先一步断送了这一痴念——

枯松上的身影悠悠转醒,显然对自己的睡相自信得过了头,使得那被折断的枝丫显得无辜起来。

又过了半晌,只听“啪”的一声,又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正中某人面门。

“啊啊啊啊啊——你大爷!”前一秒还睡得没型的人诈尸似的弹了起来,训练有素的双眼瞬间清明,聚焦起近处的障碍物,随即一个“猛虎扑食”就借力稳稳落在了地上。

“为什么这种天还会有虫子?!”说罢一脚踏上了皑皑雪地上一片突兀的枯叶,后面的话音被淹没在了正锁定着不远处脚印的目光里……

【三】

影卫披着凉薄的夜行衣,在天寒地冻里cos了一会儿雕像,也循着脚印的方向掠去。

没错,他是个影卫,唯二的缺点一个是怕虫子,还有一个就是——

“长七寸,宽三寸,前重而后轻,收立于丹田……明明有踏雪无痕的功夫,却不屑于使出全力,莫非是受伤了?”影卫掩唇眯眼,却挡不了灼灼视线点亮暗夜,他嗅到了同伴的气息。

飞着飞着,影卫突然开始郁闷了起来 : 那人这么厉害,难不成是自己那位还未谋面的主顾?

这也不能怪他,这年头打工多不易,像影卫这种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江湖人士更是如此,谁知道哪天出门没看黄历,一不留神就踩上了拉稀的狗屎、滚进了有毒的河里、撞上了没饵的鱼钩,嗝屁了呢?

所以接单不能乱接,他这是在摸门路呢!

转念回来,要真是自己想的这样,还要他何用?影卫半带疑惑地摸了摸自己面纱隐藏下的侧脸,浅浅地勾唇一笑,莫非……

没错,他就是喜欢想太多。

【四】

有道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才走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眉梢挂霜的刺客就很荣幸地发现 : 他他么迷路了。

我能怎么办呢,我也很绝望啊……

刺客紧紧地皱起了眉,谁叫他也有个毛病,就是一遇到自己定义里寒颤得足够“日狗”的情况,脑内就会自动播放起流行式吐槽——这就很扎心了,老铁。

尽管内心如此,脸上却不能外显。谁叫他是刺客呢?刺客是要有气场的,不论是杀人的时候,还是拔草的时候,全身上下都仿佛贴满黄符的“生魂勿近”,能近身的也都不再是生魂。

只不过,这次似乎有点特殊,在这茫茫雪原里,他竟无意识地没有刻意掩去自己的声息。这可不像是自己会犯的错误啊……

不在状态?脉动回来!

刺客 : ……够了!!

又漫无目的地行走了一会儿,天边终于泻去了最后一丝昏黄,浓重的夜色彻彻底底地笼罩了下来。

由于身处雪地,四周并没有想象中的黑,反倒映出了盈盈雪光,衬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星子,勾勒出了一派不可多得的别样美景。

看来今晚得露宿在此地了……刺客讪讪抬头,内心说不出喜怒,此时此刻,夜晚的凉风吹在面颊上有点阴冷,使他不自觉地紧了紧领口和衣袖,才发现其实都一直系得好好的,无需拾掇。

真麻木啊……刺客想,自己日日夜夜疲于奔波生死场到底是为了什么?小时候,他也听老人说过,出来混总是要还的。那就先拿个尽兴再说咯!无论是金钱,还是人命……等等,为什么没有美色?一想到自己也是个正常男人,刺客不禁有些郁闷,不过既然身为刀子,以舔血为生便再正常不过了。

刀子,又需要什么七情六欲呢?

尽管这样自惭着,又自慰着,强大的职业素养也没让刺客闲着,不多时,一座背靠树洞的简易雪屋就搭成了。

起身观摩了两圈,又去拗了些枝丫藤蔓堆在一边,以备不时之需,刺客取出酒壶灌了两口以解寒气,随后就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当然,还不得不习惯性地提出半分神思,挂在门外招摇撞骗。

【五】

一夜无梦。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街景、嘈杂的街市,甚至任何一家富人的屋檐,而是无边无际的,刺目的白——

记忆这才慢慢回笼,哦呵呵,“包租妹”似乎已经被自己跟丢了……

嗯,好像绕着绕着,还迷路了?

行李……不存在的,这是执行任务,又不是野营!

那是不是今天再不离开这儿,就要陈尸,呸,长眠于此了?

啊,仿佛身体被掏空……

住脑了好吧!刺客使劲晃了晃脑袋,甩掉一些奇怪的思想,还刻意控制了力度,确保发型不可乱。

起身系紧腰带,刺客再次踏上了征程。

谁知,踏出雪屋的那一瞬,好容易调整了一晚上的世界观就被弹指一挥——颠覆了。

哪还有什么皑皑白雪,这这这,分明是“四周不尽山,一望无穷水”啊!

只见放眼之下犹如汪洋一片,但也没有深到寸步难行的地步。草木堪堪从水面上探出头来,汲取清晨的光泽,和谐得不得了。

虽然自诩轻功了得,不过……

刺客好像才想起了什么,惊得急忙往脚下看去——不看不知道,一看双脚跳——立足之处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重心也在缓缓下沉,而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刺客环顾一圈四周,心逐渐凉了下来。雪屋在刚刚的间隙里就已经化为虚有了,树枝干柴漂了一地;就连背靠的大树也在关键时刻掉了链子,竟在不知何时被拦腰折断,其上的枝丫也被压弯了些许,整个一被欺负得泫然欲泣的模样……

刺客都要忍不住怀疑这突发的大水是这树妖流的泪了。

这一愣神的功夫,刺客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淹掉。

确切地说,是双脚触到了实地,不再下沉,这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不再下沉可不意味着不能上升哦。

【六】

几秒后,刺客崩溃地发现,他以为的“地”,也不是什么正经“地”。

正当他屏息凝神、集五感于脚下时,一个硕大的“龟头”却没打招呼就从水面下冒了出来,水花带起四丈高,把刺客刚用体温捂干的衣袍彻底打湿了。

而自己,正是站在了这王八犊子的背壳上。

俗话说瓮中之鳖任人宰割,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当上一回“鳖上之鳖”,刺客心里平衡了一点。

日头渐渐升起来了,杀手的本能告诉自己,要静中求变。于是刺客敛眉顺目,轻吸长吐,自顾自念起口诀来。

因而当影卫运着轻功、脚点莲花,循着日头晃荡过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一个湿漉漉的巨型甲壳上端坐着一人,可能是不幸落水导致了本就利索的黑袍愈发紧密地贴在身上,勾勒出矫健的线条;双指拈诀,紧眉敛目、薄唇微启,好一副凌然出尘的遗世气派。

影卫的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了一个档。

老王八应景地眨了一下点缀似的双眼,对自己被莫名归为“危”的行列表示不敢苟同。

下一秒,回应它的,是一个漂亮的人形水花。

被猝不及防的美色泄去了真气的影卫狼狈地从水里冒出头。

王八 : 很好,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影卫 : ……卧槽。

【以下略去八百字,概要为影卫与神龟的夺魁之争;观众 : 小鱼小虾乌鸦兔子虫子花;结局 : 影卫险胜,王八歇菜】

……

影卫拼着最后一口气攀住了一棵看似敦实的树干,却在抬头的那一瞬,对上了一个胖乎乎绿油油的身影。

“哗”,那是撒手人寰的声音。

【七】

此时此刻,日头已经完全升起来了,一轮红日当空高挂,洒下万丈光芒。

影卫再一次死里偷生,再一次筋疲力尽地从染了红的水里探出头,颈侧骤然一凉——
迎接他的,却是另一种锋芒。

“什么人?”

冷冷的,无波无澜的声线,带着点不耐和警惕,却使影卫的心跳在加了一档的情况下又漏了一拍,彻底乱了——

毫不犹豫脱口就是一句 : “你大爷。”

刺客 : ……目测是脑子进水了。【烧香.jpg】

刺客拧了拧眉,强行压下不耐,道 : “你不识相,也别怪我的刀不讲道理。”

影卫 : “哦。” 是个喜欢刺激的,嘻嘻嘻。

说罢不等对方反应,右手便快速拈起一个手诀,双指借势稳稳夹住刀锋,一个错身就翻上了已经没了声息的巨龟甲壳,勾唇一笑,道 : “当然是来找我主子啊!”

这话半真半假,还带了点试探的意味,让人分不清是陈情还是讽刺。

其实影卫刚刚也打了会儿算盘——自己此行来意不虚,就是要会会主顾,毕竟是笔顺水生意,细节和价格问题有待商讨,而后再决定到底接是不接;再者,此地虽算不上不毛之地,却也能算半个鸟不拉屎了,能躲追杀躲到这种地方,也是品位不凡之辈,自己当影卫这些年见过的主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大多数要么是大腹便便、贪生怕死的富人,要么是道上混脱了、摊上事儿了兜着走还来不及的江湖人,段数高的,还能为王侯将相护航,只不过这类生意拿的多,托的也大,主子还往往揣着一副理所当然的蛮狠——影卫嗤了一声,“人生苦短呐,福还没享够呢,不做,不做”!

还真是鲜有这种武功不俗且不主动哭爹喊娘、“投怀送抱”的。

刺客果然被这模棱两可的回答噎了一下,两人实力相当,只一瞬就失了先机。由于拿不定对方底细,也不想伤及无辜,只好快速向后掠去一丈,堪堪停在巨甲尾端。

两人皆是一身黑,若是此刻当空俯瞰,像极了一碗清汤上漂浮着两粒芝麻,只可惜,没有香气,只有戾气。

刺客没有收起刀,影卫也没有收起笑。

刺客想,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反派邪魅一笑?噫,怪惊悚的。

影卫想,这么冷淡,莫非要找的人不是他?那就很可惜了啊,好不容易有个合胃口的……

刺客盯着对方半挂不挂的面纱,兀自懵逼 :莫非真是遇上同行了?

影卫则是大大方方地任其打量,顺便大大方方地打量对方——管他是不是呢,这人老子跟定了!

时间诡异地凝固了下来,直到——

“华山凌霄峰?”

“黄道通天阁!”

——正是。

——正是。

二人于是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愉快地双双误解了。

——神他妈同行。

——太好了,主子就是他。

影卫欢欢喜喜地当起了刺客的小尾巴,尬得刺客直皱眉——说好的行业竞争呢?!

然而对方武功不俗,硬来也讨不到几分便宜,还是让他去吧。

【八】

路还是要走的。

二人淌着水,企图离开这是非之地先。

见“主子”一直拧着眉,尽管不得不承认对方严肃的侧颜十分晃眼,见多识广的影卫还是忍不住要装一把逼——

“这是雨歇,”他道,“这里虽然看着常年冰雪覆盖,其实是虚像,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下起大雨,这雨也不是普通的雨,里面的物质遇到雪水会促使它立刻化开,就成了现在这样。”

“哦,那你觉得除了游,还能怎么出去?”

“长得高一点的话,淌水出去就行了。”

“……” 他仿佛听到了无情的嘲讽。

“看来你懂的不少,”刺客牙疼地牵了牵嘴角,“你说这是雨歇,那为什么昨晚没有听到雨声?”这也是刺客不解的地方,他不相信自己的神思已经微弱到了这个地步,连下个雨都发现不了。

“因为你耳朵瞎呀……啊呸,”影卫强行压下不定时吐槽的欲望,心虚地瞄了刺客一眼,正经道,“没记错的话,当时你背后是不是有棵灵木?”

刺客 : 还真是树妖……

见“主子”又皱起了眉,影卫笑了笑,接着道,“这灵木以吸收日月光华为生,而非水分养料。雪原不仅降温,还能固气——也就便于承载日月光华,可这雨一下,不由分说地化了雪,灵木当然不乐意了,所以它企图自己固气,顺便把雨缚住。”

“结果一场树雨交战,雨没缚住,只是把雨声给固没了?”

“嗯……” 嘻嘻,主子不仅不耻下问,还聪明。

刺客朝天翻了个白眼,这都哪儿跟哪儿?

“不过还好,这雨势还不算大,不然大半夜的玩‘润物细无声’,一觉醒来漂王八壳里了还以为昨晚订了个豪华小包间呢!”影卫自顾自呜呼哀哉了一通,脚步却丝毫不乱。刚刚莫名其妙跟巨龟斗了那么久,体力耗了不少,一股邪火反而憋着没处撒,此时也运不上什么“蜻蜓点水”了,只好吐槽两句,跟紧主子才有“肉”吃嘛,嘿嘿嘿。

又摸索了几柱香的功夫,水势渐渐小了下去,树木也慢慢密集、有序了起来,使得与外界失联了两天一夜的刺客终于嗅到了点“人烟”的味道。

没过多久,一道狭长的光晕斜劈下来,突兀且不由分说地隔开了“人声”与“荒芜”,外面的世界也逐渐变得熟悉——终于找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激动如刺客,此时此刻仿佛心中有八千字情书荡漾而出,只差跪下亲吻大地了。

注意到眼前人陡然加快的步伐,影卫一振袖,默默摘去了那平添猥琐度的面纱,自然地跟上。

【九】

诡异二人组的荒野求生play到此结束,刺客只当自己的任务没完成是天注定。这做生意跟觅知音、找对象是一样样的,强求不得,大不了去请个罪把定金退了,这单子有点坑,接不起啊!

刺客理了理发型,一副卷土重来未可知的潇洒气派,打算先回一趟自己地盘整饬整饬,养精蓄锐个两天再接新单子,然而——

“主子,我们出来了啊!”

刺客 : ???尼玛这货怎么还在?

一口气吐了一半还没吐完,乍然间被gay了一下,刺客郁闷地回过头——不料还有更刺激的——

除下了遮挡的脸色透着丝病态的苍白,对方抿着下唇,未干的水渍顺着额发划过侧颊,在下巴处尖削的轮廓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对比两天以来这人的麻烦劲儿,刺客只觉得眼下这副眉目有些过于柔和了。

注意到刺客的目光,影卫有些受宠若惊地抬头一笑,谁知嘴角牵到一半就垮了下来——刚刚那句感叹似乎已经花光了最后一丝力气——刺客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出些不对劲,“你残了?”

“嗯……没事。可能是先前在水里太激烈了些,旧伤复发……”说罢还意味不明地朝刺客眨了眨眼,一脸人畜无害。

习惯了这货的老不正经,刺客难得没有冷嘲热讽几句,而是鬼使神差地错过一步,抄起影卫一侧的臂弯,就架在了肩上。

午时,汝逸客栈

一撩起门帘,老板娘便热情地迎了出来,见到两位皆是一身狼狈的倒霉样儿,也心宽地没多问,依旧慈善地微笑道,“一间上房?”

刺客皱眉,影卫却先一步道,“诶!”

随后不待身边人回绝,微微一偏头,使本就极近的距离又缩了几分,一本正经咬起耳朵道,“我可没带银子……”

刺客 : ……早说我借你啊!

影卫 : “你也别花太快,我待会儿还得问你借点,嗨这次怎么回事儿,竟然连药也没带……”

刺客 : ……呵。

刺客一向只管宰人,不管收尸。这还是第一次照顾人,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姑且当半个患难之交吧,刺客想。不过终究是不得章法,只好全程面无表情地给影卫包扎、换药,见那道横跨肩胛的旧伤果真还是裂开了——

刺客 :“忍着点。”

影卫 :“我尽……啊!轻点……”

刺客按着跳动不已的额角,心道 :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十】

好不容易例行完公事,刺客转身就要走。

“主人,你这是要始乱终弃么?”

背影一僵,这词好像不是这么用的。

等等,这称谓怎么也感觉怪怪的。

“还有什么要帮忙,赶紧的。”

“主人你真不要我了?”

“我什么时候成你主人了?!”

“啊……” 影卫低头思索了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堪堪露出了一丝不解,连称呼都换回了客套模式,“阁下不是来自凌霄峰通天阁吗?”

刺客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严肃道,“不是。”

“那也是我东家的地盘。”

……

就怕空气突然安静。

还好,响亮的扣门声完美地打断了屋内的剑拔弩张。

“二位需要热水吗?”小二癫癫地跑上来,隔着门板热情道。

“好的。”

“不必。”

刺客 :“你擦完了,我还脏着呢。”

影卫 :“……哦。”

“好勒!”门口应了一声,也不知是怎么分辨出的结论,又癫癫地跑去打水了。

可能是我的声音比较攻吧,刺客阴恻恻地想。

转过身,继续无缝拼接回大眼瞪小眼状态——

“这么说……”影卫开了口,声音骤然冷了几分,反倒使习惯性无视其吐槽的刺客忍不住侧耳听了起来,“咱俩是同行嘛哈哈哈!”

啪啪啪,刺客的脸有点疼。这还用你说?!

“唉,我说,你都接些什么身份的?赚的多不?”

“……”

“嗯?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嫌少?嗨,这算什么事儿,干我们这一行不都是身不由己嘛!天天跟在这帮棒槌屁股后面,不仅不能露馅儿,还得打起十二万分警惕不让他嗝屁,累,真累!”

刺客心说,你心还真宽,不让他嗝屁,还想让他嗝尿?

影卫听不见他的吐槽,自伤身世地转了个身,不料行动不便,硌到伤处“哎哟”了一声。

刺客则腹诽地正起劲呢,冷不丁被这声惨叫破了功,一声轻笑瞬间划破寂静的长空……

影卫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撑起另一边胳膊坐了起来。

“刚刚……”

“是我。”

“???”

“笑你傻得无邪。”

“……为什么不是傻得天真?”

“这个名讳已经被我家狗占用了。”

“……”

“不能随便乱叫,被它听见了会不顾一切地跑过来,前爪人立、后爪着地,认我当爸爸。”

影卫默默地撤回胳膊,躺回棺材板状。

“你饿吗?要不要给你叫几个菜?银子不用还了,萍水相逢,有缘道上再见——”刺客似乎心情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扳回了一盘。整整衣摆站起身走到一旁,就着刚打来的水擦起了身。

影卫盯着他的背影,静默了下来。

【十一】

第二天清早,影卫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又闭上,如是重复三次,确认大脑已开机,这才悠悠地撑起身。

刺客已经走了,或者说,是压根儿没留下过。

影卫揉了揉由于僵硬的睡姿造成的酸痛腰背,低咒了一句,“始乱终弃……”

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时不时还有马车载物驶过,轰隆隆地留下一串回响,夹杂着吆喝声、叫卖声,路人的讨价还价声,声声入耳。

市井,本该是这个样子。

不知怎的,影卫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而这定数,却已不再是自己向来规划的那样——仿佛有个小小的齿轮被人拨动了些许,促使整个装置彻底偏离了轨道——而你无可奈何。

影卫回了趟老家。

在那儿,他不叫影卫,而是有个很拉风的名字——独孤子荀。

然而这名字有点长,所以还是叫他影卫吧。

影卫的老家也有个文艺的名字,叫泺水镇。他这次回去,三分心血来潮,还有七分,则是为了赴约。

独孤世家漂泊江湖,也曾富甲一方,还立了一门“独孤剑派”,桃李无数。影卫从小耳濡目染,又根骨上佳,理所应当年少得志;他十六岁出师,很快在同龄人中崭露头角,还自诩将来定要考到皇城里,不当个骠骑大将,也得是个禁军统领。

谁知,世事无常。

还未等他加冠,家门陡然遭变——也不知是哪儿的地头蛇这么不好惹,因为某些不堪启齿的利益冲突,二话不说便把高帽子往独孤氏头上一扣,江湖上各门派顿时群起而攻之。家主独孤华藏拼力抵抗,可惜还是没能救家族于水火——独孤氏就此没落,独孤华藏自刎;没两年,就渐渐淡出了江湖。

年轻气盛的影卫悲痛之下决定独自离家,留下一句,故土这么美好的地方,怎么能容下丧家之犬呢?

然而,在走之前,影卫的启蒙师父许氏抚着他的肩膀,嘱咐了些话,又试探性地问道,十年过后,甭管混得如何,能否回来看看?

影卫咬了咬牙,凄然一笑,答应了。

时光恍然如黄粱一梦,转眼自己二十有七,终究还是没有进入皇城,而是隐姓埋名当起了影卫,当初的约定也快到期了。

不知那边,是否还是离开时的样子?

这些年飘荡下来,影卫的心已经有点“冷似铁”的味道,谁知见血封喉的万丈侠气,在碰上“近乡情更怯”的软骨时,依旧是那么不堪一击。

【十二】

刺客看着影卫躺下,呼吸趋于平缓,这才起身离开了客栈。

小二只当时他是需要点什么,赶紧尽职地跑过来,被刺客用一根手指挡了回去。随后又一脸懵逼地被塞了两张银票,眼前便只剩下一缕背影了。

踏出门槛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刺客适应了片刻才继续上路。

身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心情却一点也不“正春风”——就连脉动广告也不管用了。

刺客走着走着,突然驻足于一棵槐木旁,日影透过枝叶斑斑驳驳地投射下来,印在地上,跟刺客拉长的影子融为一体,就像残破的神思,剪不断、理还乱。

他悚然间发现,自己竟然是在漫无目的地散步。努力地闭眼沉思了一会儿,企图从记忆深处搜寻出一点遗落的念想,却不料,满脑子都是那人的插科打诨、苍白的笑容和不着调的调调……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中毒?

醴陵 泺水镇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院前的小篱笆兢兢业业地围起一方春草,晨露的光泽星星点点;那棵熟悉的榆树已经从半人高长成了合抱之木;青石板间冒出了莹莹绿苔,那石墙,那漆瓦,甚至那案几,却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

影卫鼻梁一酸,差点缴械,赶紧掩饰似的偏过头去,不料撞进眼帘的景象使得他多年以后,依然记忆犹新——

一人,一卷,一壶茶。

一树,一影,一婆娑。

只一瞬,万千旧念一股脑地涌了出来,大脑还未及思考这感觉来自何方,泪,便已潸然。

白衣尊者似乎注意到了此处的人声,缓缓偏头看了过来。

影卫多年来第一次没有下意识影藏起自己的行踪。

回应他的,是一声轻笑,带着点岁月的沙哑,不着痕迹又不由分说地撞进耳膜,“回来了?”

“是……”

“过来吧,这里坐,尝尝为师沏的新茶。”

影卫接过茶,手还有点抖。

白衣人笑了,说你真是没长进,请你喝点还激动成这样。

影卫也笑了,说是啊,越活越回去了,还是师父懂我。

白衣人打量了影卫片刻,抿了口茶,不说话,又瞄了几眼,为自己满上,又抿了一口,还是不说话。

影卫有些急了,试探道,您有什么想说的就直说吧,弟子这还是这些年第一次回来呢。

白衣人但笑不语。良久,才道,“我只是觉得,子荀还是那个子荀,武功长进了不少,心志也坚定了不少,可是还有些东西,也不一样了……”

影卫震了一下,漏了拍的心跳出卖了自己。

白衣人举杯一饮而尽,影卫调整了一下表情,笑道,师父果然是师父,喝杯茶都能喝出酒的味道。

白衣人自然道,我喝的是茶,可我品的是酒,久而久之潜意识战胜了感官,我就食髓知味了。

影卫说,我服,我服。

白衣人睨了影卫一眼,起身道,“既然来了,便陪为师走走吧,不然都有些愧于这个称呼。”

影卫赶忙跟上。

一路绕行,厢房,影壁,垂花门……每经过一处,影卫都忍不住多看上两眼,好等以后想家的时候,有个印象。

白衣人也不急,等他看够了才继续加快脚程。师徒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好似中间横跨的岁月只不过春去秋来的街景——时光,可不就是在春去秋来中飞逝的吗?

二人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当年的旧事,直到——

“知道么?那好事的袁家,已经被为师干掉了。”袁氏,便是当年那欺压不得、挑起事端、败落独孤氏的地头蛇。

影卫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也算帮你报了家门之仇了……不过,出手的可不是为师,是为师前两年新收的小徒弟,比你还小两岁的光景。”

影卫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怎么了?你这是在吃醋?”

“……弟子哪敢。”

“他这两天不在,说是接了笔单子,还没回来,为师这茶本是给我这小徒弟沏的,没想到却等来了你……”

影卫无语,您这样很容易失去我的。

“既然如此,你便在这儿住两天吧,到时候会会他,也可以切磋一番。”

影卫想本来也没什么心思接新单子,不如听师父的,消停两天试试,便应了下来。

【十三】

白衣人领着影卫到了一间小厢房,指着里面道,“先将就着住一下吧,去换身衣服,休整休整,到时候可别给我丢脸!”

影卫 : 您还记得有我这个徒弟啊。

屋里有股淡淡的霉味,也不知是多久没住过人了,陈设还算整洁,影卫简单打扫了一下,换回了自己入世前的装束——一身简朴的青衣,腰带宽松一束,其上自然垂下一枚玉佩,除去了绑腿和束腕的感觉还有些不真实,影卫直挺挺地躺倒在木塌上,盯着天花板出神。

都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影卫觉得自己这次回来,还不至于到这么寒颤的地步;物还是这些物,就连人……也没有多大变化,不知道是该欣慰好,还是该嗟叹好了。

可终究是有些东西变了……

果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师父的眼睛,影卫失笑。

甚至连影卫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对那位错认的“主子”竟有些念念不忘。

影卫不敢自诩风流,但是美色谁不好呢?当初自己在雪原阴差阳错撞见的一幕就像是烙铁一样烙在了脑海里,自己甚至连那人的音容都没看清,就先乱了节拍,可以算是……职业生涯的毕生之耻了。

紧接着的一番切磋,影卫意识到对方武力不俗,很可能跟自己有的一拼,这更加激起了他挖掘对方的兴趣——要是这人就是那位素未谋面的主顾就好了,影卫想,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嗯,死缠烂打了……

然后,他就如愿了。

一路上跟着他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摸索出路,琢磨日影偏移、推算水涨潮落,他突然很想问问“主子”,到这鸟不拉屎之地的目的是什么?是要找灵药还是挖宝藏?还是专门来采撷一支凌霄花给传说中的心上人?

多年来培养的职业素养使他忍住了——我会让他亲口告诉我。

影卫面纱隐藏下的面容看不清晰,只是兀自舔了舔唇,盯着对方身影的目光又灼热了几分。

【十四】

刺客悠悠地晃荡到了一家小酒馆,一路数着天边的飞鸟,导致脑子有些乱。

推门进去,要了壶竹叶青,点了两碟下酒菜,就自顾自独享了起来。

喝着喝着,门口又晃进了一人,这人还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客官——一头乱发能停几只飞鸟不算,衣衫也泛着颓废的斑白,脸上架着个乌黑的镜片,也不知是瞎了几分,宽大的裤管宛如两个风筒,颤颤巍巍地包裹着一双小脚,整个人活似一根人形麻杆,要不是这货四下张望了一圈,瞅准刺客一人孤苦伶仃吃着独食,便二话不说、大剌剌地往对面一坐,刺客都要觉得他是猴子派来的叫花子了。

刺客 : ……这年头怎么尽遇到些怪胎?

“麻杆儿”看刺客没有立即驱逐的意思,赶紧无比自然地转过身,从半边屁股沾凳子调整为一屁股坐下,慢悠悠开口道,“这位公子,你看……我就是一算命的,这不,手头有些紧才不得不做些强买强卖,这么着,我给你算上一卦,你请我吃顿酒,不亏吧!”

刺客这会儿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转念一想,自己好歹是个刀口上过活的,真闹起来,留下的那个也必须是自己啊!

总而言之,不如自顾自接着吃……

“麻杆儿”见对方不理自己,斟酌了会儿措辞,小心地觑着对方脸色,接着忽悠道,“这位公子,我看你眼底青黑,想必是这两日没休息好吧。”

刺客默默翻了个白眼,衰仔,得重新考个资格证了,这要是我也能看出来好吧!

谁知对方却不以为意,反而郑重其事道,“戾气也有点重啊……哎哟哟,不是干那一行的吧!”

刺客心说哪一行?你可得说清楚了,这样可是容易误会的。

“嗯……看来老夫没料错,”老神棍拈了拈山羊胡,“年轻人好胜戾气重也正常,尤其你们这种刀口舔血的就更不用说了,可老夫看你眉头紧皱,眼神空洞恍惚,想必是还有难言之隐;再来,老夫在这儿坐了那么久,瞧见你吐息也算平稳,不像有走火入魔之兆,那便只剩下心病了……”

“能让你这种年纪,武功不俗、相貌也上佳的郎才为之不舆的事,恐怕只剩下……”

刺客回头一个眼刀飞向这老神棍,谁知这麻杆儿也不怂,继续颤颤巍巍地吐出了剩下的几个字,“情伤了啊……”

刺客的额角应景地一跳。

这“麻杆儿”也不知是真瞎还是假瞎,竟被他捕捉到了这短暂的停顿,于是笑出一口黄牙,顺手从刺客面前的碟子里摸了两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口齿不清道,“赏金啊!”

吃完还满意地咂了咂嘴,宛如一个拿钱卖命的推销员,苦口婆心地说 :“唉,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拼事业的时候啊所向披靡,等关乎到个人感情问题了呢,就,这不就怂了嘛!”

“麻杆儿”每说一句,刺客就要忍不住翻个白眼,真不知道自己今天是哪来的耐心,最后干脆闭上眼睛,纯当闻了个又臭又长的屁。

只听那老神棍接着道,“多少娇艳的果实就这样被扼杀在萌芽中,多少洁白的云朵就这样被浸淫在雾霾里啊,啧啧啧,不是我说,机会真就是个不等人的东西,及时行乐方为正道啊!”

刺客敛眉不语,可耳朵里还是飘进了七八分,合着脑子里便记住了五六分,再揉揉捏捏、沉淀沉淀,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及时行乐?

“不是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散发弄扁舟嘛!送给你们这种人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哈哈哈哈……”

老神棍粗哑的笑声回荡在嘈杂的小酒馆里,参杂着周围人的说笑声,有着一股别样的融合感,仿佛“过活”二字本应是这么个流程,想吃吃,想喝喝,看到漂亮姑娘就追,追到帅小伙就睡,哪来那么多鸡巴蛋,呸,羁绊!

是了,刺客想,出入江湖这么多年,不是想着杀人,就是要随时提防着被人杀,还真是鲜有按着自己意愿办事的时候。这么想想,还真是有些活得差强人意……

他人眼中的快意潇洒,不过是自己轻薄的假象罢了,杀人不眨眼,看在旁观者眼里,是铁血,是狂霸;可当自己伸手摸摸良心,却摸出了一手湿凉,那不是别的,是染血的麻木。

在察觉到自己在意的是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路同行时,刺客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怎么会是他呢?那不过是个利用了自己片刻的犹疑而侥幸苟活于刀锋下的路人而已……可仔细想来,又是有那么点不同的——那人并没有一个即将成为“刀下之鬼”的人应有的自觉。

刺客的目光自他把刀架上对方颈项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离开过那张黑暗中的脸,他在捕捉,捕捉一个普通人濒临死亡时流露的惊惶——那也是身为刺客,除完成任务外最享受的时刻——然而他失败了。

他看见,几乎是同一时刻,那紧抿的嘴角微弯了一下,旋即一个贼快的手诀,彻底打乱了刺客的节奏,刺客心下一凛——强者总是容易引起别人征服的欲望。

刺客破天荒地容忍了这个人的存在——虽然看上去更像是那人的死缠烂打。

习惯了独往的人,生活猛然间被介入的感觉着实诡异;还好,对方并不令人费心,甚至让刺客第一次体会了一把传说中的风雨同舟。

本以为理应形同陌路,最多道上相遇搭把手的两人,阴差阳错间发酵出了不寻常的味道。刺客发现,他长久以来奉为圭臬的冷厉决绝,不过是那人早已看淡的东西,他自以为的剜心之痛,也不过是那人牵一牵嘴角的功夫。

他们终究是不同的。

刺客的目标是一个点,那么影卫的目标就是一个圆。刺客只要找出一个突破口,趁其不备捅上一刀,再想个法子全身而退即可;而影卫却不行了,他的使命是守护,威胁来自四面八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对上面门的是冷枪还是热炮……

久而久之,刺客的心变窄了,影卫的心变宽了。

刺客愈发信仰瑀瑀独行,因为只有一人作战,才不用担心队友的刀锋会不会伤到自己。

而影卫却越来越看淡因果,守住了,算你命大;没守住,也便恕我无能吧。你的信任,我只管照单全收,我能保证的,不过是绝不乱花……

刺客低头呷了一口酒,这才发现杯中已然见了底,面前剩下一堆残羹冷炙和打着饱嗝的“麻杆儿”,哦,这个称呼似乎已经不太适合他了。

刺客终于决定回去一趟。有些事情还是边走边想的好,说不定走着走着就有灵感了呢。

【十五】

刺客出了酒馆,脚步就不自觉地往先前离开的客栈拐去。

一路鸟鸣虫语,花草荫翳、馥郁芬芳,刺客却难得心虚了起来,那人怕是应该早就走了吧……

原本需要两柱香的路程,刺客仅用了半盏茶的功夫就赶到了目的地。推门进入,老板娘还是老样子,笑意盈盈地擦着围裙迎出来,问客官住店还是打尖?

刺客摇摇头,露出一个自以为自然的笑容,轻声回问,先前跟我一起住店的那位公子离开了否?

老板娘先是一愣,随机觑着刺客的脸色,表情渐变,突然间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方才还想这位郎君怎生个如此眼熟,没想到是回头客啊!哦,你说的那位黑衣公子,他今早退的房,还留下了几片桉叶,说是给要店里去去尘呐!

刺客也没多言,道了谢,转身便走。

想什么呢?他摇头失笑,走吧,回去吧,工作还没汇报完呢,这可不像自己,可别让老人家等急了!

这一路,竟是走得比来时还快。

醴陵 泺水镇

门扉“吱呀”一声被推开,悄然闪进一个人影。

来人一身黑衣劲装,眼中难掩惯常的肃杀,然而此时此刻,却添了几分焦虑。

他小步疾行到院前的大榆树下,稳了稳气息,轻轻叩响了暗号,“笃,笃笃笃,笃笃……”

“进来吧,正在等你呢。”

刺客应声而入,回头不忘贴心地带上门。

院内,白衣尊者浅笑回眸,一张平日里表情屈指可数的脸上,此刻已然算得上五彩斑斓了,刺客内心微讶。

压下不耐走上前,刺客低头汇报起了此行的流程。

从怎么跟上“靶子”,怎么遭遇了那场小雪崩,怎么费尽心机死里逃生,踉踉跄跄地休整了半日,方才回来给师父请安,还请恕罪,恕罪。

白衣人盯着小徒弟的脸,直盯得刺客感觉有什么要烧起来,才缓缓开口,“若墟,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挑挑拣拣了?”

刺客哑然,恭敬道,师父此话怎讲?

尊者说,你这点小算盘我还看不出来,一个人在雪原迷路,最后慌慌张张跑出来,第一件事不是分析自己回来要挨几个大板、或是算算“靶子”有几条可能出路,以便再次追踪,反倒是找了个客栈,还,还休整休整,不是有事瞒着是什么?

刺客憋了半晌,终于叹气摇头,我真是服了您了!

是,没错,弟子的确是路遇一人,还真是多亏了这位仁兄,弟子才得以全须全尾地回来,只不过那人伤好之后独自离开了,弟子也没来得及送送,这不是无从说起嘛。

尊者面无表情,这可不像那个在集市上跟丢了那偷糖葫芦的贼都要火烧眉毛地跑来跟我泄愤的你啊。

刺客 : 您老怎么什么都往外翻……

正当时,屋里的人也听到了门外的声响,想着八成是师父口口声声的那位“小徒弟”回来了,遂掸掸衣袍,努力调整出一副冷静而不失嚣张、漠然又不乏傲气的脸,亦步亦趋地晃荡出来——谁料,待当看清了来人是哪方神圣后,再厚的逼,也只剩下垮的份了。

影卫不会相信,跟刺客还能有“二”面之缘,而且地点还是在自己多年未回的乡间小院。

刺客也不会想到,某个困扰了自己半路、还害得自己差点被师父识破“龌龊心思”的始作俑者,竟是那异父异母的“亲师兄”?!

影卫忍不住垂眼沉思,刺客咬着牙掩面泣血……

反倒是无辜的白衣尊者被撂在了一边,就是摸亮了脑门也想不明白,世上有的是相见恨晚、道上更有的是冤家路窄,可真是偏偏没见过这种……这种明明冤家路窄、相见恨晚,还企图欲盖弥彰的!

【十六】

徒弟翅膀硬了,会搞地下情了,这令他有些不满,还有些无奈。

转身甩下一句,你们先聊!为师去喝两壶茶再来!便扬长而去,留下更加尴尬的两人,气氛之诡异,可以说是江湖对峙界的空前绝后——

还是影卫咳了咳,先开口道,真巧啊,我也正想你呢主人!怎么你就给找过来了?

刺客的待人接物模式自打一照面,就迅速切换了回来,闻言强笑着回敬道,一我不是你主人,二这不是巧合,我这是任务失败回来给师父负荆请罪呢,你就别寒颤我了吧,师、兄?

影卫的牙被这个称谓酸了一下,可他无可奈何,于是接着若无其事道,这有什么关系,人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师弟不过是护送个人,那家伙自己跟丢了也只好算他倒霉!

刺客诡异地看了影卫一眼,道,谁跟你说我去护送人,刺客干的是这么娘们唧唧的事么?

影卫大写懵逼——刺客?你他娘的,是刺客?

刺客 : 你以为呢,同行?

影卫忙道 : 没事没事,刺客好,刺客好,哈哈,没想到师出同门,道上相见,我这个做师兄的,竟成了娘们唧唧的那个……

影卫停顿了一下,坦白道,“其实,我是个影卫,护送护送怂包的那种。”

刺客 : ……敢情这货打一开始就把自己当怂包么?

影卫 :“师父说等你回来了,咱俩就切磋切磋,怎么样,现在都来了,试试手?”

刺客 :“你伤还没好。”

影卫连忙摇头失笑道,“嗨多大点事儿,我都没在意,刺客大大你起什么劲啊!”

刺客蹙眉 :“你叫我什么?”

影卫 :“刺客大大呀……怎么了?哦,莫非大大更喜欢被叫‘主人’?那也行啊,我马上改,嘿嘿嘿。”

黑衣人的眼神暗了暗,目光则像是被下了定型咒,牢牢地锁在了眼前人的身上,又一寸寸看似漫不经心地游移于那身不甚熟悉的青衣和束腰,慢慢地又移到了那张闪过一丝疑惑的脸上,对上了那双时刻漾着笑意的眼睛。

这回,轮到刺客的心漏跳了一、二、三、四拍……

影卫只觉得腕上一紧,整个人就瞬间失去了重心,迎接他的是一阵天翻地覆——多年来锻炼出的灵敏身形刹时警铃大作,背后一个猝不及防,就撞在了树干上。

“被偷袭”的震惊还没来得及消散,鼻端便多了一个温热的吐息——影卫脑中响得正起劲的警铃“嘎”地一声,偃旗息鼓了。

卧槽,我擦,我擦咧……

自己这是,被用强了?!

影卫不受控制地把眼睛越瞪越大,全身已然僵成了一根人棍。要是白衣人在此,定是要嗤笑一声,慢悠悠开起涮来。

影卫的心“有点”乱,他觉得自己需要静静。可世界就是那么残酷,“用强”的那一方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反倒是更加放肆地宣布着自己的“私有财产”——温热地,带着人气的吻不由分说地落了下来——

一吻侵人身,再吻侵人魂。

【十七】

此时正值春末夏初,半霉不霉的天气,要下不下的雨,就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优柔寡断的气息,忍不住让人时刻联想起“不举”二字。

天边掠过一群飞鸟,发出沙沙轻响。

影卫逐渐习惯了对方的节奏,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词 : 食髓知味。

他轻轻抽出被缚住的手,顺势抚上了黑衣人耳鬓,手指灵活地卷起一缕碎发把玩起来。然而这个动作似乎提醒了刺客什么,他这才堪堪卸下了手上的力道,缓缓向后错开一步,可眼神依旧灼灼盯着对方,没有一点“收手”的意思。

“师……”影卫的声音不自觉地染上一层沙哑。

“我有名字,”刺客用手指轻轻摩擦着刚刚占有过的“领地”,缓缓道,“叫我若墟就好,方若墟。”

……

影卫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又立马被这么个玛丽苏的名字惊得一gay,神思顿时清明了七八分。

我是谁?我在哪儿?

这这这,怎么就搞上了??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禁闭了下眼,企图重启大脑主机——那个声音又撞了进来,“怎么,弄疼了?”

“……没有。”想了想,又补了句,“你技术不错。”

对方轻笑了一声,像是被这个评价取悦了,以至于那张常年冰封的脸上漾起了一丝柔情。

影卫担心再看下去自己就要把持不住,赶忙佯做窥探四周地转过身,幽幽道,“咳,没想到啊没想到,大……主……呃,”怎么叫怎么诡异咋整?影卫有些无语地含混过去,“嗯,你竟然是口嫌体正直。”

刺客 : ……

“好茶,好茶呀,哈哈哈!”不知何时,白衣人的手上多了一柄浮尘,正摇头晃脑地踱步走来,路过大榆树时才像刚发现了两人似的,微微睨了两人一眼,道,“切磋地怎么样了?来,再来一次,让为师品评品评!”

刺客 : ……

影卫 : ……

【十八】

其实上演刚才这么一出时,刺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只是凭着本能,企图更多、更深入地撷取对方,由身到心。也许是这短短半程的思索令他下定决心,又或许是那素不相识的叫花子打发叫花子般的一席粗谈,挑起了刺客内心自入世以来便被压抑已久的,名为“欲望”的东西……

他终于意识到有些东西,就像杀机,是等不得的。

弑了这么久的人心,终于,也有自己被屠戮的一天么?刺客有些悲桑地想……

……

影卫回到屋里,内心还有些震愣。

刺激,太刺激了。他想。

这感觉就像,盯上很久的肥鸡老板娘一把就抓起来说便宜卖了;跋山涉水了三天三夜刚到一家客栈掌柜的就迎出来说客官请进这儿有免费搓脚服务;心心念念了半天的东西被老铁当生辰贺礼给送来了;刚嘀咕了一句“真他妈热”天就下起了雨;刚看上的人,隔了两天就主动投怀送抱了……

影卫十分想仰天大笑,叹他个三声,“爽,爽,爽!”

然而没等他爽完,肩胛处就传来一阵钻心的痛,“该,刚刚打得太猛,还是绷裂了……”

且说那位白衣师尊妥妥的就是一根千年老生姜,老辣老辣的。两个小徒弟间暗搓搓地发酵了点什么,他是一清二楚。

不过这根老生姜教起徒弟来一板一眼,对待徒弟的私人生活,还是很放任自由的。

好歹是看着子荀长大的,他知道这孩子经历过什么,什么事能成,什么底线不会去碰——他有分寸。

至于方若墟,也就是自己半路收来的小野狼,原本他还是有些顾虑的。

第一眼见到他时,那人刚杀退了一群山匪,自己也受了不小的伤,眼神透着不可一世的冰冷,刀尖下垂、鲜血滴滴落在尘土里,唯有那手依旧紧紧握着,仿佛一有人靠近就会算计好时机,不顾一切地取你性命。

这样的人、以舔血为生的人怎么会懂得爱呢?

这也便成就了他不必伪装的肃杀,可若是哪天,他突然懂了、要了、有追求了,那么对方必定将成为他的软肋——难得的,也是唯一的。

白衣尊者笑笑,让他去吧!既然已经有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心,再挡,说不定哪天刀子就会向着自己这个老东西了啊。

【十九】

挂绝壁松枯倒倚,落残霞孤鹜齐飞。

夜半,刺客敲响了影卫的门。

回响只应了一声,便开了。

影卫除下了白天的正装,只留下一件白色中衣,反而衬得他愈发劲瘦干练,长发也松散地披了下来,对比之下五官的轮廓更显深刻,却在微冷是月光投射下,模糊出了一派别样的俊美。

刺客瞥进了影卫的眼眸,猝不及防地失神了一瞬 : 他突然觉得,这些年磨出来的城墙样的厚盾,隐隐有穿孔的趋势。

“咔”,门栓被反手拴上。

“师弟,那个,有什么事么……?”千万别是自己想的那样啊……

嘻嘻嘻,其实要是是的话也不错哦。

刺客不语,多年来的职业素养把他培养成了一个行动派。

……

影卫忍不住蹙眉纳闷,这人不是刺客吗?哪来的时间磨练这些?这技术也太好了点……

刺客像是看出了对方心思,遂慢条斯理地抽出作乱的手,伸出一指晃了晃,微热的气息在耳边轻呼慢吐,“都说杀人偿命……我这半辈子要是攒下来,已经不知道要偿几回了……”身下人闻言一滞,又被刺客安抚地渐渐放松下来,“所以我想啊,每死一回,上天就欠了我一人——和我寻欢作乐、共度良宵之人。试想若是从头再来,我不干这一行,说不定早就红袖添香了……”

影卫心说你哪儿来的自信,顿了顿,突然想起自己当时初遇这人就被迫跟王八打了一架的寒颤劲儿,讪讪闭嘴了。

刺客的眼眸晦暗不明,良久,突然从榻边取出一小罐,里面装着诡异的不明物,轻笑一声开口,飘进影卫耳朵里,却成温柔的恐吓,“要不要试试我自创的拔丝巫蛊?”

……

红烛春帐暖,暖风频画扇,扇不散,发如漆墨,渡头春意阑珊。

第二日清晨,鸟雀早早地跳转枝头间,啁啾地召示着白昼的到来;煦风也在房檐上婉转流连,似是不忍心带走最后一片春花。

屋内两道平缓的呼吸声,诠释着和谐的意义。

仿佛天地间一切至善至美、因果轮回,几世感旧,几世风流,都成温柔的点缀……

看从头,古今多少剑客侠士拼搏一世、辗转人间,企图跨过一道名为江湖的深渊;有些人成功了,却并没有因此流芳百世;有些人失败了,也没有因而遗臭万年……

这世上的每一个须臾,都是由众多无名小卒拼拼凑凑写成的一部无名史书 :

工笔虽精绝,绘不出此生开谢;
中原逐鹿,却不曾纸上琢磨;
谁为谁错过,逃不出灰飞烟灭;
谁又能江山稳坐?

也几乎每个少年人,都曾有那么一个狂霸傲气的梦想,策马扬鞭、仗剑天涯、挟风带雨、四海为家……

这世上,也确实有一种快意,叫“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有一种潇洒,叫“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有一种风流,叫“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还有一种刚好,叫阴差阳错,非你不可。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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